叶舟: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

前不久公布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十部提名作品中,有109万字的《敦煌本纪》。它是国内首部以小说笔法为敦煌立传的长篇巨制。作者叶舟以三大家族跨越半世纪的命运浮沉为线索,来重述河西走廊尘封千年的精神秘史,用文学的力量,发掘出了一座全新而劲拔的敦煌。
《敦煌本纪》讲述的是正义、力量和正信
问:此前书写敦煌的优秀作品很多,《敦煌本纪》如何另辟蹊径?它究竟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?
叶舟:的确,描写敦煌的优秀作品太多了,这跟她的独异性和地标性密不可分。敦煌就像一眼荒漠甘泉,活人性命,养人魂魄,谁都想来饮一碗净水。另外,敦煌包罗万象,她不只是一种思想,还是重要的文化传统和艺术传统,小说和诗歌也从未缺席。
但是,读得久了,思考深了,渐渐觉得不过瘾。因为太多的悬疑、猎奇、玄幻和穿越加诸其身,让敦煌虚悬,弥望无边,几成一片海市蜃楼。我以为,生命的姿态便是你写作的姿态,这与一个人的气象、认知和决绝有关。当大家都在眺望莲花藻井上的幻象时,允许我独自走出石窟,去请教戈壁和红柳,请教马匹与骆驼;当众人观瞻壁画、顶礼如仪之际,允许我卷旗西返,绝尘于川原平旷之中,去求问道路,打通关节;当伙伴们仰首问天,等待着飞天仙子花雨广洒、传布福音时,允许我走近田夫故老,坐在田间炕头,吃一碗馓饭,喝一口茯茶,做一回儿子娃娃。
《敦煌本纪》是野生的,目光平视,春秋丛聚,犹如旷原上那一片故事的胡杨林。起笔时,我立下了这样的念想:这部小说要构建一座20世纪初的沙洲城,并在城外的二十三坊内,安顿下身世各异的苍生赤子,让他们活命于一幕幕湍急而颠沛的光阴中,去看尽人世上的悲欢炎凉。
这部小说要刻画一座鲜为人知的莫高窟,包括藏经洞和大量的卷子,也包括王道士与斯坦因,如何在一个山河动荡的时代,去悲深愿重,去慷慨取舍。这部小说要追逐一群匡危扶倾的滚烫少年,他们骄傲而沉着,寡言笑,重然诺,轻生死,一路走向了悲剧性的终局。这部小说必须廓开一条朴直而壮烈的大道,在广阔的西北,为当时的中国保存下最后的一份元气。

说到底,《敦煌本纪》讲述的是正义、力量和正信,也包括困局与反击。
写长篇小说对我而言是一个冒险
问:一直以来敦煌都是您笔下的一个母题。但动笔写这样一部长篇,初衷是什么?
叶舟:我写过西北的民歌,写过诗歌、散文还有小说,敦煌可以说是我的文字安身立命的一块疆土。但是一个作家的美德在于突破自己,所以再写敦煌的话,我一定要冒险一回。
写长篇小说对我而言是一个冒险。因为对一个作者的年龄、经验、体力、认知、美学、伦理、立场等等都有要求,当然还要求有大把大把的时间。缺哪一方面,这个长篇小说都会塌下来。而且写敦煌,你还要撇开研究者的角度,要规避学术理论的规范、逻辑。历史是沉甸甸的,像一块砖一样,而文学一定是飘升起来的,它建构一个人的精神空间。你要重新拓出一条道路来,要找一种新的叙事方式,讲一个崭新的故事。
问:这么长的历史维度里面,虽然同题的作品很多,但是崭新的故事总是有的,对吗?
叶舟:崭新的故事是有的。而且我不太可能去写一个玄幻的、穿越的故事,比如这个壁画突然一动,飞天娘娘走下来。这个故事也是自洽的,但不是我的美学所能。
我发明了20世纪初的沙洲城
问:要在小说当中构建一座20世纪初的沙洲城,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吧?
叶舟:对的。这是一个信仰的国度,是我在史实基础上构建出的一个东西。史书上关于它只留下了一句话,说当年有过一座沙洲城。但这座城究竟是什么样子?它的南门、北门、西门、东门在哪儿,几点几分城门就关闭了?县衙门在哪儿,我的主人公安家在哪儿,草料场在哪儿,火神庙在哪儿?这些细节我都要一一地构想。
问:有很多历史资料可参照吗?
叶舟:我读到一篇文章,说唐朝时老的沙洲城就已经不复存在。直到雍正三年,雍正皇帝重新开启塞坊,允许同新疆经商,又从甘肃各地迁徙了2900多户老百姓驻扎敦煌。
敦煌是一片水土肥沃的绿洲。当日河西走廊就是绿洲,所谓的四周之路都是绿洲。我就想,在这样一处水草肥美的地方驻扎2000多户人家,那大约有七万人吧。后来一查,果然没错。这就是沙洲城的雏形,城里要有粮食、蔬菜,要有人做买卖。买卖最热闹的是当时一个天津会馆,其次还有山西会馆,晋商、陕商,还有河南、浙江、广东的商人,都聚集在这里面。沙洲城就好像一个大舞台。我发明了这样一座城市,还画了一个详尽的图。
敦煌于我而言好似前世宿命
问:《敦煌本纪》全书109万字,出场人物上百位。完成这样一个大部头,无疑是一次艰辛而漫长的跋涉。从资料准备到成文搁笔,您用了多长时间,怎么就坐住了冷板凳?
叶舟:酝酿和发酵长达16年之外,实地踏勘足有十几次。资料的准备和消化也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,个中滋味,难以言表。
我是那种对城市毫无兴趣的人。有时候写到疲累,就再去吸一口敦煌的空气。我认识的摄影家、画家比较多,有时候他们要去拍片子,说:“车上还有一个座位,去不去?”我包一拎就走了。
我从来不坐火车去,也很少坐飞机,都是坐车去。我有一句话叫“出城三里心花怒放”,我只要一开车,就心花怒放。一路上穿过河西走廊,再过“两州”——甘州、肃州,就是现在的张掖、酒泉,之后再过嘉峪关,过安西,就是古代的瓜州,一共1000多公里才能到敦煌。每一次去都很疲倦,但是有那种朝圣的感觉,一路走下来,浑身的百病都散尽了。
问:作为一个西北的作家,动笔写一个和敦煌相关的故事,您是怎样体会敦煌的内核的?
叶舟:我和很多人讲,敦煌对我来说就好像前世的一种宿命。我最喜欢的两句诗是“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”。少年无惧无畏,有了一定的经验之后,你就不敢再高声语,因为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更大、更高的存在。敦煌对我而言,就是一个很神圣的存在,它总能焕发我的无限的想象。
有人问过我,莫高窟是什么颜色的?我说是蓝色的。在我的小说里面,第一场雪就下了五天六夜。等主人公返程回来站在坡上,他看到的雪,雪白到最极致的时候就是蓝色的。我要用我的文字,让读者体会到整个莫高窟是怎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圣洁佛国。
从西北取得浩荡之气找到新的慷慨
问:十几次实地踏勘,印象最深的是哪次?有没有过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前去勘测的情况?
叶舟:大部分问题其实都是很琐碎的,我都可以通过打电话问当地的朋友来解决。但是小说不能出纰漏,有一些小细节,比如赶骆驼的方式和赶马的方式完全不一样,吆喝的声音也不一样。这些很多都是我采访的经验。
有时候看一些西部片,有这样的镜头——天色发白,赶骆驼的驼工一声哨响,骆驼就起身上路了。赤日炎炎似火烧,一行驼队顺着山脊走,一路穿过戈壁滩……这些都是胡扯。骆驼队从来都是晚上行进,白天不走。这是一个常识。
还有这种情节,一个骆驼队、马队路过一片干旱的区域,骑手快要渴死了,突然远远地闻到一股水汽,这个人翻身下马,踉踉跄跄地跑过去,狂喝几口……这也是扯淡。如果空气当中从哪个方向飘来一丝水汽,一定是牲口跑得最快,人如果挤过去跟它抢水,它一蹄子就给你踢远了。那时候你已经不是主人,是它的敌人。这些细节你去过一次就会搞清楚。
采写/何肆

